莫漠

应似飞鸿踏雪泥（五十七）

云第一次穿着队服日间巡逻，终于不会突兀得像个跟着新选组的傻孩子，大胆站在了队尾。初秋的阳光灿烂地洒满街道，云想起来从父亲外出、而她也随之被迫离家的那天，已经过去快一年了。

坂本龙马正从一家早茶铺子里出来，看到新选组的巡逻队从街道中央走过，脸色变得有些不愉。他跟着零散避让的百姓一起往街边靠，却突然在队伍末尾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娇小身影，不禁愣住了。

少女穿着象征暴力集团的队服，在男装之上更平添了锋锐果决的气息，这副模样，确实让人下意识就会认为是个年轻的男孩。

云认真地扫视着街道，突然跟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对上了目光，那个人一瞬间移开视线，但立刻又带着风度翩翩的笑意走过来，“阿云！”

冲田愣了一下，停住脚步回过头，就看到一个浪人打扮的男人一边挥手一边朝队尾走过去。

云惊讶道：“才谷先生？”

“是我，真是有缘啊”，坂本龙马走到她身边，“上回阿云没来得及说的工作，居然是新选组队士吗？”

“是的”，云瞄了一眼前方，发现冲田正侧头看着这边，“才谷先生想找我聊聊的话，我可以试着跟队长申请脱队哦。”

还是那样温和俏皮的语气，坂本觉得面前依旧是那个女孩。他笑道：“那我就大胆打扰你工作了。”

云回头看向冲田，见他点了下头，于是冲他眨了下眼睛，转头对坂本笑道：“他大度地答应了。”

坂本和云走回街边，“阿云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孩，相必对于新选组也是不可或缺的优秀队士吧。”

“当然咯，冲田可是把副队长借给了你。”云调侃道。

坂本吃了一惊，他倒是没料到如此年轻的孩子在新选组也能谋得这样的地位。“嘛，虽然对新选组没什么好感，不得不承认它的选拔机制很有成效，不愧是声名在外的护城集团。”

“才谷先生不喜欢新选组啊，倒也正常”，云点点头，“我们在京都确实是这样的境遇。”

“其实我真名叫坂本龙马，是土佐脱藩浪士，脱藩后一直用化名”，坂本把话彻底说开，“没想到能第二次相遇，所以上回没有如实相告。”

明明立场相左却还是选择坦诚，云意识到这是个极有主见和胆魄的人。“阪本先生，再次请多指教。”

坂本又恢复那种天生自带的随和亲切气场，“这家店都快被你清场了哦，要不我们去没人的地方走走？”

云看看自己身上的队服，笑道：“好，去鸭川怎么样？”

秋水还算丰盈，在白日的照耀下波光粼粼，一直浸润到脚前的卵石滩。坂本眺望着河对岸的烟树，叹息道：“虽然也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，但我还是更喜欢看大海。”

“是因为现在的工作，才格外喜欢海吗？”

“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，待在海里的时间比在岸上还多”，坂本怀念地说着，“海是一种无比广阔的存在，它带来了黑船和动荡，也催促着日本去关注更遥远的文化。”

“坂本先生这么喜欢家乡，脱藩后不会想念吗？”

“土佐虽然有很多美好的地方，但我并没有那么喜欢那里的人和事物。我生于土佐的‘乡士’家族，在那里武士被分为‘乡士’和‘上士’两种类别，‘乡士’不被允许穿分趾袜，就算大雨倾盆也不能穿木屐，烈日当头也不能撑伞。”

云对于各地武士的旧规实在了解不多，她吃惊道：“为什么？”

“只是因为祖先关原之战时与幕府一方为敌而已”，坂本讽刺地笑着，“就因为两百六十年前、从未谋面的祖先，后代要不断被欺辱和蔑视，很蠢吧。”

“是的”，云点点头，“父债子偿、父债女偿都是没道理的事情。”

“过往几百年间各地争权夺势也就罢了，在西洋强国环伺的今天，日本人之间还只想着内部征战，这种舍本逐末的举动真是蠢透了！”坂本看向云，“新选组也是如此，不断斩杀所谓过激派尊攘浪人，其实也都是日本人内耗。”

“当过激浪士在街头恃强凌弱时、密谋在京都纵火、挟持天皇时，总要有人出手制止，不能因为都是本国人就得过且过。”

“你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加入新选组的吗？”坂本皱起眉不满道，“我还以为你是更有眼界和胸怀的人。”

云不在意地扬了扬头，“历史的车轮要碾过所有人，我只想守着不变的信义过完这一生，有幸残活下来也好、成为时代的亡魂也好，反正我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中是如此不值一提，那么我只在乎周遭狭隘的范围。”

坂本完全不能认同，他反驳道：“每个人都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，像你这样有远见的人，比庸碌的普通人能起到更大的推动作用。”

“不，坂本先生可以，但我不行”，云低头露出坦然的笑，凝视着水面闪耀的波光，“我就该如惊鸿踏雪泥，阳光消融后留不下任何永恒的痕迹。”

“你真是会给人添麻烦，总是不肯老实待在该待的地方。”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在两人身后不远处响起。

云立刻转身，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，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也呆住了。

“你，你是谁？”薰犹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年轻队士。

“啊咧”，云一摊手，“你不知道我是谁却一脸被吓到的表情？”

薰脸色有点黑下来，他抬头问道：“坂本，他叫什么名字？”

坂本看了看他，皱着眉不悦道：“松本云。”

薰一下子惊到了，云却露出玩味的神情，“我可不认识你，薰小姐。”

“果然，你就是阿云，你明明——”薰说到一半却突然住口，垂眸思量了一下重新开口，“你们怎么会在一起？”

云把话头重新丢回去，“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有歧义的说法？哪种在一起？”

薰看着这个从前就伶牙俐齿的女孩，觉得这俩人的脸皮厚度倒是般配。她阴森森道：“你既然成了新选组的人，那坂本龙马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人，他是土佐脱藩浪士，是和你们立场对立的敌人。”

坂本耸耸肩，“这些我都跟她说了。”

薰噎了一下，随即继续说道：“坂本在他游历过的每个城市都有情人，像你这样被他约出来的姑娘无数。”

坂本嫌恶地皱起眉，“你不要随意编排我。”

云好笑地看着薰，“难道你觉得我们会是恋人吗？我身为新选组副队长，肯听他谈这些，双方都是有为敌的觉悟的，只是意见比较合得来罢了。”

意见合得来？薰冷笑一声，“哦对了，他跟男人也走得很近，长州那个讨人嫌的高杉，他俩可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，到处宣扬开国罪论，现在他也是四处树敌、四处不受待见的可怜模样。他还暗地里走私枪炮，把荷兰人那里弄来的军火转手卖给萨摩长州各藩，支持他们拥兵自重，对幕府施压——那么，听完这些，阿云你有什么感想？”

云听得连连点头，叹息一声，“牛逼，不愧是坂本先生，不仅有过人的胆识，更有手段和行动力。”

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。

“你作为监视我的人，还真是费了一番力气啊，挖来这么多料”，坂本挑挑眉笑起来，“原本以为到此为止了，看来以后还可以跟阿云见面，纵使立场不同，也有许多可以交流的东西。”

薰恼怒地叹口气，云打量着她，“千云，不要耍这种小孩子脾气，善良一点，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模仿我穿衣服。”

薰一咬牙，“我之后不会再穿了。”

“对，这才是好孩子，帮土佐做事应该不差钱，你可以尽情买漂亮的男式和服打扮起来”，云笑了一下转过身去，背对着二人挥挥手，“看来坂本先生是没法陪我往回走了，就此别过吧。”

“阿云，如果日后不幸站到了对立面，不需要手软”，坂本依旧是那种缱绻亲昵的语调，“和你三番两次有交集，原本就是我的过错。”

“我认为坂本先生不是该死的人，如果新选组杀你，我会永远背上罪恶感的”，云声音沉重地叹息道，“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