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漠

应似飞鸿踏雪泥（End1）

吃过早饭，云自觉收拾碗筷往井边走，冲田也跟在她后面帮着收拾。做饭的人不洗碗是必须遵守的准则，但是对方帮忙搬个碗筷还是可以的，云一边撸袖子一边看他把手里的碗碟也放在石台上。

“我和你一起洗”，冲田说着也挽着袖口蹲下来。

嗯？为啥？云莫名其妙地蹲下来，看了他两眼，“我自己就可以……不过两个人确实会快一些。”

“正是如此”，冲田抬起头来，“我过会儿想带你去一个地方。”

“什么地方？”云感兴趣起来，“总司又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了吗？”

“就是上次夜晚带你看萤火虫的地方”，冲田两手都沾着水，探头在她的脑袋上亲了一口，“这次白天带你去，是有别的事情想做。”

“啊好的”，云看他似乎想保守秘密的样子，弯弯眼睛答应下来，“洗完就去。”

“嗯……今天你可不可以戴上那支发簪？”

“嗯，可以”，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这种要求，但是她经常让冲田给她编头发，后来打扮她几乎成了冲田的爱好。在封闭的生活条件下物质相当受限，偶尔外出采购也要尽量掩人耳目，不可能折腾漂亮衣服，因此头发成了唯一下手的地方，大概冲田今天也是心血来潮想看她戴。

冲田擦干手回屋，拿出了那支多年来一直好好留存的铃兰簪子，云看着它在阳光下blingbling的剔透样子，笑着背过身去，“它还是好好看。”

“我的小云也是”，冲田把荆木簪子从发髻中抽出来，拢了拢披散下来的长发，从背后吻了一下云的耳背。

云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，摸出梳子反手递给他，身后冲田开始把长发编成三股辫，然后高高盘成一个花朵形的发髻，把摇晃的银簪子插进去。

“好了”，冲田拉起云的手，“我带你去那边。”

云记得傍晚萤火像星子一样燎过水面、点亮草叶的情景。白天没有那么如梦似幻的景象，只有一条清浅的溪水从岩缝里涌出来、没几步路就灌入了附近的池塘里，暮春草木青青，阳光温柔。

冲田拉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，垂眸看了她一会儿，“小云喜欢这里吗？”

云虽然觉得这个问题指义有点模糊，但是不管“这里”是指隐居的这个地方还是这片流水溪塘，答案都是一样的——“嗯，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。”

冲田听到这个答案似乎开心许多，他突然从云旁边起身走到了前面单膝跪下来，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。

冲田轻轻拉住云的双手，“虽然这么正式的事情应该让小云的父亲见证才是，但是我们隐居的日子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，我想着如果你答应，我们可以就这样结婚。”

云呆了一会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，“父亲倒是之前就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了……”

冲田没有料到云会犹豫不决，他有点不安起来，不由自主稍稍用力握住云的手，“你是我此生的爱人，我想永远陪伴你、照顾你，虽然我们不需要依靠这种名分去约束对方，但是我一直盼望着小云能成为我的妻子。”

“总司也是我一生所爱，我余生都不想离开你身边”，云一边说着一边尽量理顺自己要表达的东西，“抱歉，我刚刚犹豫只是因为——”

冲田看着她的眼睛，云捋了捋舌头，然后拽着冲田的手就捂到了自己脸上，“因为我之前没有好好考虑过结婚……生小孩这种事，我有点怕。但是既然是总司的，好像……也可以期待一下。”

冲田了然地点点头，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：“我向你求婚，是做好了好好照料你的准备的，如果有了小孩，我也会拿出我的全部，和小云一起爱护和养育。”

云颤了颤睫毛，露出一个稍稍安心的笑容，她捧着冲田的手吻了一下，“总司从来没有食言过。”

“小云的宝宝，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定都很可爱，就像小云一样，从你还扮作男孩子的时候，我就爱上了你”，冲田拉过她的手，“我一直想要更亲密地触碰你，也为此做好了准备，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吗？”

“我愿意”，云用坚定而明亮的目光和他对视，“天上地下，我只钟爱这一个，所以我是你的。”

冲田笑起来，他虔诚地亲吻着云的手背，“我想今天下午出去一下，寄信给松本先生。”

“那过会儿我们回去写信”，云点点头，“我在家等你。”

天色将暗时，云收拾过家务，例行提前到冲田回来的方向逛来逛去地等，顺带进行他们对周边环境的定期巡查。巡视到树林边缘时，她踱步准备掉头前往其他地方，却突然看到附近的路上走过来一个男人，步伐虚浮缓慢，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了路边，顺着土坎滚到了旁边的林子里。

她愣了一下，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，发现那个人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，于是穿过树林去查看，一看见那个男人的脸就吃了一惊。

“龙之介！”云用力拍着躺在树林边的男人的肩膀，看到他动了一下，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。

“你……”龙之介撑着地努力坐起来，“我怎么了？这是哪？”

云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脸色，“扶着我站起来，去我家。”

龙之介在剧烈的头晕和脱力中抬头去看这个伸出手的女孩，惊诧地睁大了眼睛，“你是……阿云？”

“对，不是要拐走你”，云继续伸着手，“你这样子没法赶路，我家就在不远处，跟我走。”

龙之介抬眼看看天色，发现已经有点暗了，“怎么这么晚了？我得在天黑之前回去——”

云叹了口气，“你家在哪？不远的话我可以送你。”

龙之介赶紧摇摇头，“还要走很长一段，不能麻烦你。”

云眉头皱起来，一把抓起他的手腕，“你的手都在抖，浑身剧烈出汗，你再昏倒一次打算让谁救你？”她直接拉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后脖子上，“乖乖听我的，你就能赶在明天之前回去。”

云看着他吨吨吨喝红糖水、狼吞虎咽咬荷包蛋，基本放下心来，“你身体有其他疾病吗？”

龙之介愣了一下，“没有。”

“那就好，我也记得你身体结实得很”，云点点头，“只是低血糖了，吃过东西就没事了。”

龙之介感到那种剧烈的心悸和恍惚感明显减退下去，他终于能分心想一些其他事情，“阿云，这是你家？”

云点点头，“我和总司住在这里。”

龙之介瞬间愣住，“……总司？难道是冲田总司？”

云慵懒地腿撑胳膊、胳膊撑下巴，“嗯对，就是他。”

“真的是他……”，龙之介浮现出似悲似喜的表情，汹涌而来的记忆甚至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，“新选组的大家……后来怎么样了？我听说新选组从京城转战至江户后，一路北进，最后到达了极北的虾夷。”

云垂下眼睫，“就如你听到的那样，我们一直战斗在诚字旗下。”

从前不能理解的生活，如今还是不能，但他为昔日照顾过他的伙伴感到心绪翻涌。

“阿云后来也加入了新选组吗？”龙之介问着，“所以才会跟冲田住在一起？”

“嗯”，云有些担心起来，“你怎么会一个人倒在外面？你现在跟谁一起住？小玲呢？”

龙之介疲惫地垂下目光，“日子有些贫苦，这世道里，太多人都这样吧。小玲还在家等我，我今天已经有些耽搁时间了，肯定会让她担心。”

云抿抿嘴唇，“你们过得怎么样？”

这听起来像是个重复的问题，但龙之介的表情却扫开了刚才的阴霾，“我们过得很好。我后来时常去想芹泽先生最后那句话，我觉得在最失望的时候努力活下来的意义，就是为了能找到此生不渝的活着的理由。尽管日子很艰难，也仿佛看不到什么尽头，我还是会为了她一天一天走下去的。”

“我这里可不欢迎男人说情话”，冲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，他推开木门进来，“不过既然是你，我可以勉强不追究。”

“冲、冲田？”龙之介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，恐惧和欣慰一同朝他袭来。

冲田进来却不再往里走，门也敞着，“如果你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的话，我可不欢迎。”

“不，不”，龙之介立刻摇头起身，“我也该走了，多谢阿云帮助。”

外面已经黑透了，云有点担心，“你一个人赶夜路没问题吗？”

“啊我没事”，龙之介嘟囔着，“身上没几个钱，不会有人打劫的。”

云叹气揉了揉头，“现在可不比以前，打劫的人才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一穷二白，反正就是一黑棍的事儿。”

“一棍下去井吹也晕不了的，他可是相当抗打”，冲田赶人的态度非常坚决，“我们把你送出树林，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。”

龙之介乖乖往外走。

“送到这里就行了”，龙之介低头道谢，“谢谢阿云和冲田。”

“嗯，不要把我们的事情跟外人说”，云点头叮嘱他，“小玲没关系，她是个聪明的好姑娘。”

龙之介点头表示明白，“嗯，我会遵守约定的。”

龙之介最后又向二人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，云看向身边的冲田，他的脸色在明月下显得悲哀而寂寥。

曾经重要的岁月和珍贵的人都不可追了，新选组在试卫馆时期、以及刚到京都的日子里，一定有过和后来不同的难忘时光，冲田正是在那样的日子里从孩童、少年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新选组队长，选择了想要追随一生的人和事物。

云握住他的手，拇指轻轻摩挲着，静静等着他安定下来。冲田却突然低头抱住了她，鼻息颤抖着喷在她的头发上，“为什么……这样的我，会得到原谅呢？”

云一时间没转过来，不知道他在问什么。

“我第一次杀人，是在刚到京都后不久。我因自己能为新选组提刀而沾沾自喜，而土方先生那晚发了前所未有的怒火”，冲田的声音清晰而痛苦，“因为他，我从第一次刀刃沾血时就明白了那绝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，但我仍旧选择了这样的道路。被怨恨也无所谓、夜不成寐也没关系，反正我这一条命也总要结束在刀剑下，就算一条命无法偿还千百条命，那时也已经没有人能与我对峙——直到那一天你回到了我面前，你说‘冲田笑一个，让我知道你已经不难过了’——”

冲田的身体颤抖到无法再说下去，云被他紧紧箍住肩膀，头也被压着抬不起来，只好就这样看着他的胸膛说道：“我说过‘无论如何都会原谅冲田’，是因为我不认为你做的是错的，所以我根本就不会怪你，龙之介也不会。”

冲田终于缓缓松开她的肩膀，和她额头相抵，“为了永远不会让你伤心，我保证不会做那件例外的事情——我期盼着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能无限延续下去。”

云听着这珍而重之的诺言，也闭目说道：“我也永远都渴望着陪在你身边，一刻都不想离开。”

冲田所有不安终于消散无踪，他鼻尖和云的鼻子轻轻摩擦交错，“虽然不管结婚与否，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，但从今天起，我想要更多地和你待在一起——比如，夜晚。”

云闭眼听他轻声说着，嘴唇在她唇边绕来绕去却迟迟没有吻上来，心知非要出声回答不可了，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