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漠

应似飞鸿踏雪泥（三十三）

冲田揣着手跟在少年身边，看着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路边的小摊位前转来转去，看到卖首饰衣服的、刀剑杂货的就多停留一会儿，看到卖锅碗瓢盆、蔬菜瓜果的就直接略过。

“呐，梳子有什么好挑的，反正都长差不多。”

云托着腮盯着一排排男式梳子看，“是啊，都长差不多。”

老板娘笑起来，“男人用的东西就是这样啦，要有花有型的，那得是姑娘家的。”

“哎”，云叹了口气，指着最小巧的那把说道，“我要那个，多少钱？”

把梳子收进怀里，云打了个哈欠继续逛，冲田低头看着她，“这么困？你待会要去寺庙里睡觉吗？”

云甩甩头，“过会儿就好了，我本来中午就容易困，而且今天吃得有点多。”

“嗯？”冲田笑了一下，“因为自己做的饭格外好吃吗？我可是每次都不想吃自己做的东西。”

云愣了愣，“不是的，因为头一回做这么多人的饭，没控制好量，连累另外几个人也都吃了不少。”

“别担心他们，说不定他们吃得很开心呢。”

云回想了一下几个人的表情，似乎没有多开心。“但……但愿吧。”

冲田跟着云东转西转，他发现这个孩子对路线并不陌生，所以虽然看起来在随心所欲地瞎逛，但大方向确实是前往清水寺。

到了清水寺的门前，云看也不看每日络绎不绝的人头，轻车熟路往旁边山林里绕去。

“不去清水寺？”

“不去寺里，全是人。”云有点兴奋起来，就像拉着新认识的小伙伴去看自己的宝藏。冲田看着这孩子一边喘着一边在没有路的山上攀来跃去，他紧跟在后面，觉得跟自己平日里与屯所附近的小孩子玩也没多大区别，看来执不执行任务都是一样的。

突然他注意到了淙淙流水声，密密匝匝的树林转瞬间豁然开朗，眼前是一整片狭长的空地，一条清澈的溪流纵贯而过，在稀疏枝桠的掩映下光影分明。

云的肺还远没有恢复，她微微喘着，来到一块高起悬空的裸岩边，双手一撑翻身坐上去，然后朝冲田招招手，“来，这里这里。”

清澈到恍若无物的水流贴着冲田的鞋底流过，他身边的少年晃着腿惊叹道：“好厉害，冲田的脚可以垂到水边！”他往前挪了挪，然后又缩回来，“果然不行。”

冲田觉得有些好笑，他眼睛眯了起来，“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么？”

云点点头，拉住冲田的胳膊后仰躺下去，“水从这块石头底下流过，石头上有孔洞，可以听到底下咕嘟嘟的流水声。”

咕嘟嘟里还带着清脆的水泡破裂声，如同溪水贴着耳朵激荡流过，几乎要把人所有的思绪一并冲走，冲田阖上眼睛心想。

“这里离有人烟的地方并不远，绕过一个山包就能看到几间茶室，每到逢八的日子，都会有可爱的姑娘来这里汲水点茶”，云仰面躺着笑了一下，“但是我怕惊到人，总是会避开这些日子前来。”

“一个人在这里坐着？”

“是，一坐一整天。”她是静如石头、动如脱兔的性格，在过去十年里，有许多时间只能等待，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快入了定。

虽然天气已经快要入夏，但这处遮在林荫中的大石对她来说还是太寒了，脊背的伤开始钝痛难耐，云嘶了一声坐起来。“好凉。”

“嗯？这么虚？”冲田半睁着眼眸说道。云眉毛一皱，心说你他妈跟我逞什么能，你才让人担心好不好？她伸手去拽冲田的胳膊想把他也拖起来，没想到冲田抬手就扳住了她的肩膀，顺着她往后拉的动作自己起了身。

云刚要说“你嘴上说着不冷不冷，还不是自己坐起来了”，突然整个人被冲田揽了过去，后背一下子靠到温热许多的胸膛上。

云在回温的松弛感和震惊的僵硬感之间反复横跳，她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——“正常男人此刻应该怎么反应？？？”

云深吸一口气，九十度大仰头看着冲田，“你这下双面冰镇，岂不是透心凉了？”说完云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，她一下子翻身爬起来，一手牢牢按住冲田，迅速绕到他身后背靠背坐下，给自己点了个赞。

“明明也凉透了，衣服都是冰的。”云脑袋枕着冲田的后脖颈抱怨道。

“因为水声太好听了，身体冻起来、冻到麻木消失，似乎会更好听一些。”冲田静静地说道。

抖M？云愣了一下，“冲田先生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吗？”

“为什么不能？”

云想了想，“确实是冲田先生的语气……但是我以为身体对于冲田是最不可割舍的东西。”

冲田睁大了眼睛，他呆住了，随即无声地笑了一下，“确实，必须要有这具身体去舞剑，去拔刀杀敌。”

悬而未决的恐惧，像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，云颤了颤睫毛侧过身去，耳朵贴在他的背上，试图从那平稳舒缓的呼吸声中获得一丝慰藉。

冲田垂眸看着突然揪住自己身侧衣服的手，感受着自己后背动来动去的脑袋，闭上眼睛，“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。”

不，没什么可奇怪的，你如果知道我担忧的缘由，就不会这么想了。云深深闭上眼。

 

林间的光线由亮白逐渐转为浅黛，云拉着冲田绕过山丘买了热茶和点心。

“阿婆，我们拿着去别处喝”，云冲茶铺的老板娘说着，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币。

“哎，好嘞，还是老样子。”婆子接过银钱，转手交给刚招呼完客人的小侍，“小荷，你收好了，待会儿客人回来还给他们。”

那个姑娘颇好奇的看了二人一眼，对云笑道：“松本君今天倒不是一个人来了。”

云弯起眼睛一笑，“这个哥哥以后说不定也常来哦。”

“哎。”小荷看向一旁的冲田，鞠了个躬算作打招呼，冲田点头回礼。

冲田又跟着少年返回刚刚的溪流，在大石上坐下，就看到潺潺流水逐渐染上熔金的色泽，原本深青的卵石苔藓也洒遍了蜜色的光芒。

“好美的夕阳。”

云捧着热茶，垂着腿静静坐着，“是啊。真是让人又害怕又向往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未来的一切。”在令人哽咽的情绪升起之前，云苦笑一下驱散脑海所有的念头，戳起一块年糕递到冲田嘴边，“来来，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。”

冲田张嘴咬掉年糕团子，看着少年带笑却含悲的眉眼，突然眯起刀光凛凛的眼睛，“什么让你如此恐惧？”

他浅色的眼眸让云瑟缩了一下，云慌乱道：“不要这么穷追不舍。”她想了想，觉得这种搪塞肯定不会让对方满意，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，“我害怕自己的存在没有意义，害怕不管付出多少都什么也改变不了。”

“至少你救了奥泽”，冲田说道。

云愣了一下，“谁？”

“池田屋门口的那个队士”，冲田温凉的双眼看着仰起头的少年，“近藤先生说了，那一下绝对会一刀毙命，但是你出来挡下了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云抿了抿嘴唇，然后朝冲田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，“那就把它当做一个好的开端吧。”